马克龙是“毛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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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龙在2021年达沃斯论坛上作远程演讲

 

 

[本文最近更新:2021年1月28日,首次发布时间:201748日]

 

 

马克龙在2021年冷冷清清的达沃斯论坛上发表远程演讲时说:人们还能设想没有人()的经济么?我想是不行了。[« Peut-on encore penser l’économie sans l’humain ? Je ne le crois pas. » (Discours de Macron, Davos 2021)]

 

这就不免令人想起四年前法国总统大选时的一个话题:“马克龙是毛派吗?”

 

从马克龙在今年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的表态看,这一疑问如今不仅又上人们心头,而且还完全有可能成为今年2022年即将到来的法国新一届总统大选的一个热门话题:亲身经历过新冠感染考验的马克龙会不会成为后新冠时代毛派

 

自然,我们将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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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龙在2018年达沃斯论坛上演讲

 

 

[旧话重提]

 

马克龙是毛派吗?

 

[本文首次发布时间:201748日]

 


作者|儒思忧|© 法兰西360

 

 

先来看看这两张法国总统大选最被看好的“前进(En Marche)”运动候选人马克龙(Emmanuel MACRON)身穿“毛装”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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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一看就知道是“搞笑”,不是真的。

 

可是,当今年三月初刊载这照片的一个刷屏“热帖”在中文网上突然出现的时候,还是有许多人的心“咯噔”一下,掩饰不住强烈的好奇﹑惊讶﹑质疑,甚至担忧……

 

这个帖子的题目就非同一般,可让不明真相者大吃一惊;那标题是这样写的:“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毛泽东思想放光芒,‘毛派’候选人居第一”。

 

文章在简述了当时某一项法国选情民调中马克龙首次领先的消息后,紧接着便大事渲染马克龙公开承认是“毛主义者”,还叙述他如何在竞选中引用“毛”和“邓”的“语录”,鼓动“文化大革命”,甚至把自己的竞选活动比作“长征”,等等;

 

从文章标题和对一些零散素材的组织编排上,明眼人其实不难看出,作者写该文的用意或重心是推出“毛泽东在法国的影响其实还是很大的”这样一个“论点”。

 

据说,这篇流传颇广的文章在国内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和警惕。

 

显然,刚经历过去年美国川普当选的人们,对于法国今年再出一个“红卫兵”总统似乎心理上还没有足够的准备。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马克龙”真和“毛”有“承传”关系,还是因为国内有些人想“毛”想得发疯了,要硬拉马克龙入“毛派”?

 

当然,对于稍稍留意观察法国政治时事,尤其最近一段时间频频曝光的马克龙的言行和“事迹”的人,大概不难立即作出判定:马克龙的“毛派”恐怕和那几张流传的他穿“毛装”的照片一样,都不像是真的!

 

有人可能会反驳,这不是他自己说自己是“毛派”吗?白纸黑字,法国报纸上的大幅标题和采访都在还在呢!

 

不错。马克龙肯定说过“Je suis Maoïste/我是毛主义者”,而且也用“长征”做过比喻,甚至也“崇尚革命”,不仅把他那本类似竞选宣言的书的书名叫做《革命》(Révolution),而且也曾在竞选大会上公开主张法国在许多领域应当发动“文化革命”。

 

然而,就像他的竞选团队的负责人在接受法新社记者对此追问的时候所表示的那样,对这些零散的概念引用,既不必做相互间的关联,也没有必要进行“过度阅读”。

 

的确,无论对“马克龙是毛派”这一传言是持兴高采烈态度的还是表现出忧心忡忡的,我们在这儿几乎可以肯定地说:马克龙不可能是“毛派”。

 

首先,这可以从马克龙的学历和职业经历得到佐证。

 

在“毛”离世后的1977年才出生的马克龙在法国亚眠市(Amiens)的一所教会私立学校一直读到高二,然后来到巴黎亨利四世高中(Henri IV)继续学业,于1994年获得带“优秀”评语的理科高中毕业会考证书(BAC S avec mention très bien),并赢得“法语普通竞赛奖(Concours général de frança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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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后,被亨利四世高中文科与社会科学预科班(CPGE B/L Hypokhâgne et Khâgne)录取,但读完预科后没有考取巴黎高师(Ecole Normale Sup Paris)。于是改在南戴尔巴黎第十大学(Université Nanterre Paris 10)注册,先获得一项(法国制Maîtrise)哲学硕士,论文题目为《马基雅维尔著作中的政治现实与历史表述》(Le Fait politique et la Représentation de l’histoire chez Machiavel),然后又以一篇题为《普遍利益:黑格尔法哲学的原理与解读》(L’Intérêt général : lecture et principes de la philosophie du droit de Hegel)的论文,获得DEA(高等深入研究)文凭(相当于欧洲统一的新高等教育体制中的“硕士/Master”学位)

 

1999年至2000年间,马克龙曾担任著名哲学家保尔利科尔(Paul Ricœur)《记忆﹑历史﹑遗忘》(La Mémoire, l’histoire, l’oubli)一书的写作助理(Assistant éditorial ),负责处理资料和整理档案;在该书于2000年出版后,马克龙曾专门写过一篇介绍文章,题为“过去的白光:读《记忆﹑历史﹑遗忘》(La lumière blanche du passé. Lecture de la Mémoire, l’histoire, l’oubli)”,发表在《精神/ Esprit》杂志20008月号。

 

与保尔利科尔的这一合作使马克龙得以结识学术界人士,成为《精神/ Esprit》杂志编委会成员一直至今,并曾在该杂志上先后发表过6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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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时年24岁的马克龙从巴黎政治学院(SciencesPO)毕业,考入法国国立行政学院(ENA) “莱奥波尔–塞达尔桑戈尔(Léopold Sédar Senghor)届”,于2002年至2004年在斯特拉斯堡修读完成ENA课程。

 

2004年,马克龙以毕业考试排名(classement de sortie)5的成绩从法国国立行政学院毕业,进入法国最著名的三大监察职系(Les Grands corps)之一的“财政监察总署(Inspection générale des finances)”,先担任财政监察(Inspecteur des finances),后来担任署主任直辖专员(chargé de mission)

 

2008年,马克龙从公职部门“停薪留职(en disponibilité)”,离开财政监察总署,进入罗斯柴尔德(Rothschild)银行先任高管,后来成为股东经理(associé-gérant)直至2012年。

 

2012年总统大选时,马克龙参加奥朗德竞选团队,负责经济纲领方面的事务协调;奥朗德当选总统后,马克龙被任命担任总统府副秘书长直至20147月;马克龙离开总统府后,原来打算从操旧业,回到罗斯柴尔德银行;但离职还不到1个月,又被奥朗德紧急召回,并被任命担任经济部长,接替因与奥朗德政见不和而被解职的原经济部长阿尔诺蒙多布尔(Arnaud Montbourg),开始他在瓦尔斯(Manuel Valls)内阁中的两年部长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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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4月,马克龙成立自己的政党“前进/En Marche”党,并开始准备参加总统大选。20168月,马克龙正式向奥朗德递交辞呈,辞去经济部长职务,并同时也辞去财政监察总署职系的高级公职,全身心投入今年的总统大选。

 

从马克龙这一并不复杂的学历和职业经历中,大概可以得出一个比较显然的结论,即:他不太可能有时间和机会长期深入地接触哪怕是法国意义上的“毛派”,并接受可信的“毛主义”理论和思想的感染或影响。

 

其次,退一步说,即便是马克龙有时间和机会,在他生活的最近30年这一时期,除了汉学界和书本知识之外,在法国恐怕也难以找到真正的还有影响能力的“毛主义者”了!

 

法国的“毛主义”或“毛派”的传播与流行的“鼎盛”时期大概是在1966年至196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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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说来也是“阴差阳错”,颇有几分巧合和讽刺意义,当时法国“毛主义”的大本营不在别处,恰恰就在30年后马克龙试图报考但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巴黎高等师范学院(E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de Paris rue d’Ulm )

 

早在1965年春天,巴黎高师学生本尼列维(Benny LEVY)和部分同学一起创办了《马列主义纪事》(Les Cahiers marxistes-léninistes),法国最重要的“毛派”根据地由此形成。本尼列维是著名法国哲学家路易阿尔图塞(Louis ALTHUSSER)的学生;后来他自己也成为著名哲学家﹑作家,并曾于1973年至1980年担任哲学家萨特(Jean-PaulSARTRE)私人秘书的。

 

当时,以巴黎高师学生(Ulmards)为主的这批年轻“毛派”们一方面抨击法共领导层的路线,另一方面则关注并大力推崇1966年发生于遥远的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羡慕并把自己认同于中国的百万“红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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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12月,崇尚马列主义的“毛派”与坚持斯大林主义的法共决裂,成立了“法国马列共产主义青年联盟(Union des jeunesses communistes marxistes-léninistes – UJCML)”这一重要的法国“毛派”组织。

 

1968年法国的文革—“五月风暴”过后,当时的总统蓬皮杜(Georges POMPIDOU)1968612日下令解散了11个法国的“革命组织”,其中9个为托派组织,另外2个则是“毛派”,其中一个就是“法国马列共产主义青年联盟(UJCML)”,另一个是“法国马列主义共产党(Parti communiste marxiste-léniniste de France)”。

 

1968年秋天,本尼列维把“五月风暴”后遭解散的各“毛派”残余力量整合在一起,成立了一个对法国左派曾起过重大影响作用的“毛派”组织,叫“无产者左派(Gauche prolétarienne – GP)”,并创办了著名的《人民的事业》(La Cause du Peuple)刊物。作为“毛派”,“无产者左派”当年之所以能在法国能产生重要影响力,倒不是因为他们“忠实”地追随“毛泽东思想”,而是由于他们“活学活用”,一方面以比较松散灵活的方式组织因“五月风暴”历练而变得激进的法国高中生和大学生参加各种“战斗性”行动,另一方面,又同情支持当时的巴勒斯坦革命,赢得在法国的北非裔工人阶层的同情;同时,他们还以第二次世界大战反法西斯抵抗运动为参照,提出了“新抵抗运动(Nouvelle Résistance)”的口号和目标;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无产者左派”得到法国战后最重要的思想家﹑哲学家或学者如阿尔图塞﹑萨特﹑福柯(Michel FOUCAULT)等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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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产者左派”之所以有影响力,还因为在它的巴黎高师成员中曾产生了一批后来一度在法国各个领域呼风唤雨的著名人物,例如:本尼列维本人之外,还有著名记者﹑《解放报》(Libération)创始人塞尔日儒利(Serge JULY)﹑作家奥利维埃罗兰(Olivier ROLIN)﹑心理分析师﹑大学教授和媒体人吉拉尔米勒尔(Gérard MILLER)﹑哲学家让–克洛德米勒纳(Jean-Claude Milner)﹑安德烈格鲁克斯曼(André GLUCKSMANN),等等。他们和另一拨以《泰凯尔(或译“如是”)/Tel Quel》杂志为阵地﹑着迷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毛派”领军人物如著名作家﹑出版人菲力浦索莱斯(Philippe SOLLERS)以及“法国共产主义联盟(马列)(UCF[ML]”当时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后来成为哲学家的阿兰巴迪厄(Alain BADIOU) 等一起,在1968年“法国文革”的前后作为“毛派”人物,曾一时在法国知识界以及在媒体和社会舆论界叱咤风云,兴起了当年法国的“毛派”热。

 

后来,法国“毛派”组织“无产者左派”被法国议会于1970527日通过的“马尔塞林法律(Loi Marcelin)”正式禁止;但还继续围绕《我控诉/J’accuse》和《人民的事业/La Cause du Peuple》这两份刊物,联络一批年轻记者和经常在媒体露面的知识分子展开行动,直至1973111日宣布正式解散,当时离智利政变才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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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1966年至1968年几近疯狂的“毛崇拜(Maomania)”之后,1971年出版的比利时汉学家西蒙莱斯(Simon LEYS)(又名Pierre RYCKMANS[李克曼])的《毛主席的新装》(Les habits neufs du Président Mao)一书的出版,标志着法国“毛派”的衰落与转变。该书描述了19672月至196910月中国文化大革命高峰时期的种种情景,特别是揭露了此前法国和西方“毛主义”盲目崇拜者们所无法知晓的惨无人道的残酷事实;这本书如同一盆冰水浇在“毛派”人士的头上,使得绝大部分一度以“毛派”为荣的人士开始与“毛派”决裂,或渐行渐远,直至彻底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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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对法国“毛主义”演变历史状况的这一极简回顾,可以基本断定:“毛派”在1980年前后,也就是在马克龙3岁左右的时候,便已几乎销声匿迹;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铲除了”马克龙接受“毛派”教育﹑熏陶或影响的基本可能性。

 

再则,即便我们再退一()步,假如马克龙在紧张繁忙的学业和随后的从政经历中“忙里偷闲”找到了与早已成为“凤毛麟角”的法国“毛派”“邂逅”的机会,他所能够得到的“毛主义”的“教导”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它是不是就是当下中国人所理解感受或所说的“毛派”呢?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看法国“毛派”的“过来人”究竟是怎么理解“毛主义”及其当年在法国的流行的。

 

法国人虽然早已知道“毛”穿着“毛装”领导中国共产党通过长期武装斗争夺取政权的故事,但对他产生兴趣乃至甘于成为“毛派”,那无疑是由于中国的文化大革命。

 

在法国,中国的文革一开始是被解读成了一场“群众”对党的“官僚主义”的批判运动,而这种“反专制(antiautoritaire)”的意识形态在法国知识分子和年轻大学生中很有市场,所以就很受欢迎,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此外,再加上法共在历史上一直“执迷不悟”地追随斯大林主义,遭到许多法国知识分子的批判﹑抵制,甚至抛弃;所以,中国“文革”的“反专制”色彩曾一度被法国左派看好,认为是走出斯大林主义的一条路径。

 

至于法国知识分子为什么当年对以憎恨知识分子为特征之一的中国文革和“毛主义”如此入迷?对这一问题,曾经是“无产者左派”活动分子的著名哲学家让–克洛德米勒纳(Jean-Claude Milner)是这样分析的:他认为,在法国,知识分子不喜欢知识分子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很象中国的“文人相轻”。因此,“象文革这样的一场不信任知识分子的运动恰恰就是一场能够博得知识分子喜欢的政治运动”。

 

法国知识界“毛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菲力浦索莱斯则也认为中国文革是一种“可以使人们自我解放的东西”。

 

在这儿,其实已经不难看出,在对“毛主义”的理解上,中国人和法国人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场巨大的误会。

 

在法国,“文革”概念以及被人们奉为“红色圣经”的“毛语录”表面上来自中国,源自当时中国文革时代,但自从它们被翻译或被引入法语之后,早已因为时空与情境演变而发生了“橘逾淮为枳”的变化,即便是对让–克洛德米勒纳和菲力浦索莱斯这些“过来人”,在当时也只是取其所需,把中国“文革”当成他们在法国“搞运动”,尤其是反对“法共路线”的某种借口而已;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1971年西蒙莱斯的书出版之后,随着中国文革部分残酷真相被逐渐揭露后,法国的“毛派”都纷纷脱下“毛装”作“猢狲散”,该做学问的做学问(如莱维﹑米勒纳),该写小说的写小说(如索莱斯),该办报的办报(如儒利),该做生意的做生意(如著名建筑设计师克里斯梯安波桑巴克[Christian de Portzamparc]),至80年代即已销声匿迹,至少再也不会公开亮出“毛派”的牌号,尤其是1989年之后,许多法国的前“毛派”不仅与“毛派”决裂,而且甚至走向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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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位初出茅庐﹑生于法国“毛派”行将息影的时代的法国总统候选人马克龙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称自己是“毛派”,的确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它不仅令“毛派”故乡的中国人惊讶,而且也让法国人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这儿需要指出的是,马克龙在说“我是毛派”的时候,是立即加了一个“限定”的:他在那次《巴黎人报》(Le Parisien)的采访中是这样说的:“Je suis Maoïste, car pour Mao, un bon programme, c’est ce qui marche”,那意思是:我是“毛派”,因为在毛看来,“一个好的政纲是一个行得通的政纲”。实际上,这儿的关键是语意双关的“MARCHE”,既指“行得通”“行”“有效”等实用主义的含义,同时又和他创立的政党“En Marche”产生形式上的某种契合。

 

说到“Marche/行走﹑行进﹑前进”,人们也不免联想到“毛”。

 

“毛”也惯于行走,而且不是一般的“行走”,而是“长途行走”,也即“长征/Longue Marche”;在经历过“685月风暴”洗礼的法国人眼中,“长征/LongueMarche”也和“小红书/Petit Livre rouge”一样,已成为一种与中国,与“毛”能产生机械关联的形象符号;但对于通常在巴黎游行时从巴士底狱(Bastille)走到共和广场(Place de la République)就感觉已经是一场“longue marche/长征”的法国人来说,“毛”那一走就是两万五千里的“长征”及其含义恐怕是打破脑袋也难以想象的。

 

即便是极其聪颖﹑机灵的马克龙大概也难以免俗。有人在研究了马克龙的“En Marche/前进”到底是什么含义之后,发现它的目标不明:它到底是“毛”夺取政权前的“长征”,还是仅仅是一种不知所向的“进步主义(progressisme)”?有人更是“别有用心”﹑但却也不无道理地指出:马克龙的“En Marche/前进(进步)”党其实就是一个指向他自己个人的党,因为,“En Marche”这个法文名称的缩写“EM”与他自己常用的姓名“Emmanuel Macron”的缩写“EM”一模一样,完全重合!因此说,如若一定要在马克龙的“En Marche/前进(进步)”党与“毛”的“长征”之间寻找某种合逻辑的参照关系,则会显得非常牵强附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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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革命/révolution”这一概念也是一样。

 

法国的政治家,尤其是那些具有全国名望的政坛“大咖”都有一个怪癖,就是喜欢写书;平时动辄就会出一本书。到了大选年头,那些希望参选而又有点自尊的候选人则必定会在前一年或当年出版一部“纲领性”的书。今年11位总统候选人中就有9人都出了“专著”,就连那位牧羊人家庭出身﹑在电视辩论时说话慢条斯理总比别人慢两个节拍的候选人让拉萨尔(Jean Lassalle)都出版了一本名叫《一个牧羊人入主爱丽舍宫》(Un berger à l’Elysée)的书!

 

《革命/révolution》就是马克龙为参选总统而写的“纲领书”的书名。然而,尽管“革命”二字白纸黑字印在那儿,而且还在各种会议场合象咒语般地重复,但是,仔细一分析,人们却发现很难确定他的“革命”究竟是什么革命,是法国的“大革命”,还是中国的“文化革命”?是行动的终极前景,抑或只是一种纯的修辞说法?这些疑问似乎都难以获得令人信服的圆满解释,其法语本身含义尚且如此,更何况与“毛”的无论哪一次“革命”作相提并论了。

 

有法国论者倒还是在马克龙的《革命/révolution》一书中找到了两处很“马克思式”的论断,一是:“我们正在经历全球资本主义的一个最终阶段,它正由于自己的过度行为而显现出没有真正延续的能力”;“此外,我不知道这一资本主义是否正在经历它的最后阶段,而这原因恰恰在于它的过度行为。”但是,马克龙对此没有展开,给人留下某种前途未卜的无奈感,当然也不至于激发那种“毛”的“文化大革命”可能带来的“毛骨悚然”的恐惧……

 

然而,一个令人心生疑虑的问题是:马克龙为什么要公开声称自己是“毛派”呢?

 

一种比较合理的解释,可能是对“毛派”这一概念或语词的意义的误解。

 

也就是说,对于今天的法国人,尤其是像马克龙那样根本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法国人来说,“毛派”或“毛主义”一词在他们的想象中引起的语义及蕴含义联想和它们在毛时代“过来人”和当下普通中国人及“毛粉”心中所能勾起的语意及情感冲击,应该是大不相同,甚至风马牛不相及。

 

这类因时空变迁和翻译语境不同所导致的语义误会“陷阱”在多语言跨文化的现实交际中比比皆是,不光马克龙可能掉入其中,而且也是许多普通人都会面临的一种风险。

 

这儿可以举两个不同例子对此进行简单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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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马克龙考入法国国立行政学院(ENA)

 

法国国立行政学院有一个传统:每届新生入学时,第一件事就是到一个法国的滑雪站举行一次“入学周末(Week-end d’intégration)”活动。

 

每届大约85名至90(最多时也就110名!)有资格被称为“Enarque”的法国学生和约30名各个国家政府官员中招来的国际班学生合在一起,除了相互认识了解之外,必须在这个周末完成一件任务,也就是本届全体学生须通过民主协商与投票,确定本届的“届名(nom de la promotion)”。

 

因为,每一届ENA学生都有一个届名,例如,法国人常说现在的法国是“伏尔泰”的天下,那指的就是现任总统奥朗德﹑总统府秘书长儒耶(Jean-Pierre JOUYET)﹑财政部长萨班(Michel SAPIN)和生态环境能源部长罗雅尔(Ségolène ROYAL)都是ENA的“伏尔泰届(Promotion Voltaire)”的同班同学。

 

而取名的规则,倒有点象教皇选举:在那天晚上,学生会被关进一个会议室,不准出来(但可以随意抽烟喝酒!);按规定,只要同学间达不成协议,就必须继续协商讨论,哪怕是通宵达旦,须一直到民主投票通过公认的届名为止。学校的任何人都无权干涉。ENA的院长只能在会议室外等待学生把表决通过的最终届名告诉他(她,现任院长为女性),由他()正式向外界作正式宣布。

 

马克龙那一届的这一“入学周末”活动是在法国孚日山脉(Vosges)的房特隆雪站(Ventron)举行的。讨论届名的那天晚上,提出了许多建议的名称,讨论非常激烈,直到深夜还没有形成共识。在他的同学提出的建议中,有不少严肃的提议,如“马可波罗(Marco Polo)”,也有异想天开的“搞笑”名称,如:“巴黎斯特拉斯堡高速火车(TGV Paris-Strasbourg)”﹑“塞内加尔阻击手(Tirailleurs sénégalais)”﹑“达达尼昂(D’Artagnan)(三个著名火枪手之一) “巴勒斯坦(Palestine)”等等,一直到凌晨四点,马克龙和他的同学们才达成一致意见,投票通过决定用诗人﹑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塞内加尔前总统“莱奥波尔–赛达尔桑戈尔(Léopol Sédar Senghor)”的名字作为届名……

 

而有意思的是,据一篇介绍马克龙同届ENA学生的文章披露,在选完届名的第二天,马克龙碰到同届国际班的一位中国学生,并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Alors, qu’est-ce que tu as pensé de la démocratie ?/怎么样,你对民主怎么看哪?”据说,那位中国同学是这样回答马克龙的:“C’est bien, mais ça prend du temps/好是好,但费时间。”

 

马克龙是否听懂了他的中国同学的回答?那文章没有下文。但即便如此,人们也是有足够理由认为在中国同学这一简单的语言表面之后,有一层“言外之意”,恐怕不是马克龙这样的非中国人所能真正捕捉得到或理解的……

 

另一个“语义误解”的例子也与法国国立行政学院有关。那是本文作者在那儿将近做了20年的职业口译生涯中经历过的实例。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法国国立学院在为中国政府高级官员设计的培训课程的中,总有一次关于法国高级公职(Haute fonction publique)体制的讲座,常常请一位法国行政与公职总局(DGAFP)的前局长﹑《公务员法典》(Code de la Fonction publique)总编之一的高级官员作这一主题的主讲。在每次介绍中,必定会提到法国高级官员必须履行的“loyauté au gouvernement/忠于政府”的义务。

 

我发现,每当我翻译到“loyauté au gouvernement/忠于政府”义务的时候,坐在听众席中的中国高级官员们常常会露出一种特殊的满意表情,那意思仿佛在说:瞧,法国也主张官员“忠于政府”。

 

我意识到这儿可能有一个因为对“政府”概念理解和感受不同而导致的某种误会。

 

于是,在课间休息时,利用自由交流的机会,我就给他们补充说明,在法国,“政府”作为体制机构概念与中国没有差别,但是,组成“政府”的人却可能随时会因选举而发生极大变动的:右派获胜时是“右派政府”,左派赢得选举时是“左派政府”,而高级官员“忠于政府”义务的本质含义恰恰就是保持中立,只效劳于“政府(国家)”而不为政党服务…… 每当我说出这一层含义的时候,中国官员们才会醒悟过来,仿佛悟到了法国高级官员“忠于政府”这一概念与中国国流行概念之间的差异……

 

马克龙遇到的恐怕是同样的问题。

 

当他说“我是‘毛派’”的时候,可以肯定:他心目中的“毛派”并不是大多数中国人(尤其是“毛粉”们 )所理解的“毛派”……

 

所以,可以负责地说:马克龙不是“毛派”。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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