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老罗|李声凤:回忆我的导师罗芃教授

“卡桑人(Cachanais)”(*)老罗走了,着实让人伤心。老罗是好人,愿在天国里安息快乐!……

 

 

(*)1987年11月初我和老罗一起到巴黎后,曾住在当时法国政府的国际交流接待机构CIES设在郊区Cachan的一处公寓里,老罗和我一直都以“卡桑人(Cachanais)”自居和自豪……

 

 

 

 

[本文原创作者为李声凤,首发于微信公众号“逸云阁随记”,本站经原作者同意转载]

 

 

我是个做事拖拉的人,虽然好几年前就想写一点对罗老师的回忆,但终究被各种琐事牵绊着,文章起了个头,却没有继续。没想到今天来完成这篇文章时,罗老师已经离我们而去。

我其实也明白,人到中年,就意味要开始接受各种告别,去年得知他查出病症时,心里更清楚这对他素来多病的身体是雪上加霜。但消息真的到来时,我仍然禁不住觉得突然,觉得震惊,觉得难以接受。

这里没有什么宏大叙事,只有我受教于罗老师多年留下的点滴珍贵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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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老师的微信头像,是他小孙女为他画的,勾勒罗老师的特点相当到位。很喜欢,说虽然是漫画,却很真实。

最初见到罗老师,应该是在大三他为我们班上“法国文学史”课程的时候。他并不是那种舌灿莲花,能在课堂上说各种谈资,让学生听得兴高采烈的“明星”老师。他的风格,其实是当时典型的北大法语系的风格,很板正严谨、很认真细致,但是有时候也不免有些沉闷。我那时候刚进北大不久,对于法语系的这种风格经常觉得很压抑,就时常去找老师们提问——这件事很多老师大约都记忆犹新,因为问题的确有点没话找话,所以被有的人判定为“抬杠”——其实从我的角度来说,这可能更像是我无师自通进行的最初的社会学调查,换句话说,我是想看看不同的老师会如何应对。在这轮“测试”中,罗老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既没有急着打发完学生回家吃饭的急切,也没有看破学生的小伎俩而不屑于搭理的轻视。他回应我的提问时态度非常认真,也非常诚恳,并不觉得“你耽误了我的时间”,或是“这种问题太差劲不值得回答”,让人觉得不仅幼稚的问题得到了尊重,而且提问的人也得到了尊重。他没有任何说教,却让人凛然而起敬意,觉得这真的是一位老师应该有的样子。

第二次感受到罗老师的与众不同,是我在法语系考研的时候。当时我其实已有转专业的想法,也做了一点复习准备,但最终因为一些意外的事情而未能继续,因毕业将近,相对稳妥的选择只有继续在法语系考研,但或许因此,情绪上多少有些流露。在考研面试中,因为面对都是平日很熟悉的师长,所以我讲话不免有些随意。结果,一句半开玩笑的“totalement déçu”原本只是个人的感慨,却在无意间刺痛了很多人。后来,我听说系里的老师为了要不要录取我颇有分歧。我的笔试虽然临时抱佛脚,准备不太充分,但还是过关的。然而有的老师认为,既然我对法语系这么déçu(失望),那法语系干吗还要接纳我读研。当时,除了秦老师非常敏锐地觉察到我只是不喜欢法语系日复一日的听说读写练习、缺乏思辨性之外,另一个对我这句话不太在意的就是罗老师。他后来当面也对我说过,déçu么就déçu,有什么关系。这当然并非无原则的庇护。我起初只觉得他心胸宽大,并不像有些人那样会去自行对号入座而觉得莫名受伤,后来才渐渐感受到他认同我这句话的其他一些缘故,这是后话。

我本科的论文是跟秦海鹰老师做的,按理说,读研之后应该顺理成章地继续。但恰好那一年秦老师当了法语系的系主任,结果到选导师时,我们那一级的研究生一股脑都选了秦老师。我看到这场景头都大了。虽然说我此前就是秦老师的学生,我是最没有必要退出这场争斗的,但我最终还是主动提出了换导师,早早离开了这是非圈。我联系了罗老师,他也爽快地接纳了我。有时候回想起来,也许真是冥冥中的缘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偶然的事件,我又哪里会有机会得到罗老师这么多年的呵护与指教呢?

当时的我还在非常年轻气盛的年龄,虽然说是为退出纷争,但选导师这等大事,怎么可能随便?我不仅事先去外院的图书馆里看过罗老师当年的硕士论文(顺便说,那时候还都是手写,估计是因为需要多份,所以背后还有蓝印纸的痕迹),而且因为不知上哪里找罗老师的论文,还在电话里跟他提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希望他能给我一篇他的论文看看。如此明目张胆要掂量导师的水平,放在别人那里估计又是一场轩然大波。但罗老师丝毫不以为忤,在碰面那天,真的带了本书来,让秘书把前面他写的长篇译者序复印一份给我看。我当时看过这两篇文章,觉得虽然不够锐气,但基础相当沉稳扎实,这才老老实实进了罗老师门下。现在回想起来也是非常感叹,如此奇葩的学生,若非如此特别的老师,又怎么可能降得住呢?

我在做硕士论文时,就开始经常三心二意惦记我的戏曲,只是罗老师虽然为人大度,但对学术丝毫不马虎;言语虽温和,但原则从不退让。我怕他知道了生气,所以那时候在校内又办学生社团又搞演出,连法语系的外教都请了来看,只是瞒着罗老师。罗老师虽不动声色,但或许早有察觉。在我的硕士论文答辩会上,他竟然缓缓吐出一句:“我知道李声凤其实想做戏曲研究,但是在法语系做不了,所以只好做了个戏剧研究。”(我硕士论文写的是法国剧作家吉罗杜。)这话他从未跟我提起过,乍一听到真令我当场绝倒,暗暗赞叹不知他怎么就这般冰雪聪明,悄无声息地看穿了我这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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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士毕业时穿学位服与罗老师合影)

 

我硕士毕业去浙大当法语老师,对方要求提供两封老师的推荐信,一封是请王文融老师写的,另一封自然是导师的任务。虽然我觉得不过是常规流程,但罗老师却非常郑重,不仅亲自撰写,而且亲自封好了直接寄去。(经历过推荐信流程的同学应该都明白,现在这个时代,还会这样做的老师几乎可说是百里挑一,世上难逢。)后来浙大法语所的所长唐珍老师曾不止一次跟我提起过此事,说罗老师信写得非常郑重,弄得我也好奇起来。后来我曾几次当面询问罗老师,究竟推荐信里写了些什么,他却又矢口不言,说“老师推荐学生么,当然是要严肃一些的”,大约是怕我听了他的溢美之词而生自骄之心,所以坚决不肯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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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届硕士研究生毕业时合办的谢师宴上与罗老师合影,有点拍糊了)

 

我自从追随罗老师之后,各种大事都会去找他听听意见。罗老师对于我听了他意见又并不都采纳,偶尔也流露出过一点不悦,但下次我问他,他仍然会很诚恳地给我提供他的看法。不过,应当说,在大方向上,我的很多决定他都是支持的,包括我考博时离开法语系转考中文系,包括我将研究方向转到戏曲上来等等,都是他认可的。我在浙大时,想要考博回北大,他虽有些感叹,还是一力支持我。我参加博士考试的笔试刚一结束,他就来问我考得如何,语气之严肃令我都不能不跟着严肃起来。我博士面试时又有点放肆乱言,近乎当面驳斥面试老师的观点,这次连我自己也感觉到有的老师颇为不悦。考完面试,我回到法语系办公室,坐在那里发呆。(我毕竟和法语系太熟了,回那里就跟回家一样)罗老师来了,见我心情有些沉重,却又很体贴人意地开始开解我。他劝我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你要注意调节一下,不要搞得自己太紧绷。他说,我平时跟别人说,李声凤其实是个很timide的人,但因为不希望被人看出来,所以才故意显得很aggressive。我非常吃惊,问他如何能洞察这一点,他却以一贯的淡然说:文学就是探索人性的。言下之意,文学作品看得多,对于人性自然就会比较容易了解。和聪明人谈话,真的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而有这么一位冰雪聪明的导师,则更是如沐春风。

这么多年来,我不论是在法语系、中文系,还是在法国、杭州、上海,罗老师的关怀其实从未离开过。我在法国时,跟他描述自己租住在一间只有8平米还带斜顶的chambre de bonne里,他就跟我说,当年居里夫人求学时住的也是这样的屋子,听得我不由得笑起来。我做戏曲研究之后,他就跟我讲他从前在文化部当翻译时,陪同京剧团出国演出的一些经历,让我对一些文化差异有了更切身的感受。我的文章被人家剽窃,他比我还要义愤填膺,谴责说这种人太恶心,完全不配做学术,让已被当下遍地抄袭局面弄得有些麻木的我都不禁为之震动。

这么多年来,我所遇到的关心我的老师有两类,一类老师看到我对世俗的无知,会经常敲打我,教导我要适当尊重世俗世界的游戏规则,我当然领会她们的好意,也非常感激;另一种则是像罗老师这样的,他虽然也理解这世俗世界,但他还是愿意在一定程度上包容我对世俗规则的冒犯,这或许部分源自爱护,但部分也可能因为他自己本就是一个自由率性的灵魂,并不那么认同世俗的形式和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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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老师送给我的他的散文集《流水沉沙》)

 

罗老师不是一个经常表扬学生的人,因此他平日里点滴的赞许在我心里都显得非常珍贵。比如很多年前在他家里谈起我对清北等一流高校的学生出国比例如此高的看法,他说我“是有点思想的”;比如有一次忘了因为什么事,他对我说“你心地是很善良的”;比如他在看了我的博士论文后,认为我的确下了不少功夫,查到的有些材料他都从没见过;比如我给他看我用文言文写的文章,他称许说虽然我那时还只是本科毕业,但文笔“颇为老道”;我在《国际汉学》发表论文,在朋友圈说了此文漫长的写作过程,他称许是“十年磨一剑”。他的赞许从无敷衍,也非客套,虽然简单,却非常真诚。每一次被他赞许某个小小的闪光点,都是一次“被看见”的喜悦历程。

令我惊讶的,莫过于我们2019年见面时的那次谈话。那天,我们偶然聊起他的一些学生,他说起我一直以来说话的缺点和其他学生的一些故事,说起他在他们求学过程中做的一些工作。我原本以为我在他的学生里是个孤例,但听着听着,突然意识到,他门下这些学生,真是个个都是很难弄,简直没有一个是让他省心的,就忍不住问他说,那你为什么要收(他们)呢?罗老师很平静地说:“我觉得有才能的人,都是有点瑕疵的,但那又怎么样呢?”言下之意,为了保护学生的才能,应该对他们多一点包容。之后,他又略带骄傲地说:“我愿意要的学生,都是有点才气的。”罗老师一直是个说话很谦和淡定的人,但那天他说这句话时,却流露出了极少见的自信和自豪。我恍然大悟,他其实清楚地知道这些学生都很难弄,但他觉得人才是需要呵护,需要培养,需要有人给他们提供成长空间的,身为一个教育者,不能为了图省事就放弃他们,所以宁肯自己来费心费力。他虽嘴上很少夸奖我们,但看着我们成长,心里想必还是为我们自豪的。我突然为自己也跻身于罗老师愿意接受的“有才气的学生”之列而感受到无限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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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在罗老师家的合影)

 

2019年那次去北京,是借了一个会议的机会,去之前跟他预约,他说身体不太好,不知能否接待我。但最终敲定行程后,他不仅如约见了我,还陪我聊了好几个小时(那次他其实精神已有些疲倦,谈着谈着会闭目养神一会),最后像往常那样请我在他家附近的小馆子里吃饭。我提出是否应该我来付钱,他却以一如既往的淡定语气说:你不差这一顿饭钱,我也不差这一顿饭钱,何况你就是不来,我们也总要吃饭的。说得如此入情入理,让我简直无从反驳,只能默默听命。那次拜访时,我提出要跟罗老师拍张照,他略感意外,但立刻就同意了,于是由师母给我们拍了合影。我后来发给他看,他很满意,说拍得很自然。罗老师是如此冰雪聪明的人,我虽没说,他想必也明白了我心里的担忧。那天谈话时,说起我硕士毕业至今已经14年了。他也有点感叹,说“时间过得真快,再过14年,我们的骨头都敲得响了。我听来不免恻然,劝他别这么说,他却毫不在意,带着一如既往的淡定说道:“那可不就是嘛。”

没想到,那次一别之后,国内疫情三年,世事纷繁,我就此未能再去北京。原想着今年等天气暖和点,找时间再去看看他,谁知他已然与世长辞。2019年那次拜访,就这样成了我与罗老师的最后一次见面。人生无常,白云苍狗,我又能说些什么。只是想起往日种种,不免悲从中来。今日如此絮絮叨叨,虽有些俗套,但罗老师是个豁达大度的人,想必在天上见了,也会付之淡淡一笑。

谨以此文,悼念与追怀我的导师罗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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