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炜|关山热土万歌诗:读《万歌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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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作者为万润南先生诗集《万歌诗词—诗海余韵》所写的序言。诗集《万歌诗词—诗海余韵》已由巴黎F360出版社(F360 Editions)于2024年8月在法国正式出版并向全球发行。]

 

 

作 者 |苏 炜

 

“心牵热土常吟月,梦断关山偶赋诗。”(《家书》) 这是诗人万歌润南老哥之诗语。翻阅这本关山雄叠、热土滚烫的诗 集,掩卷之余,我却不禁想起太史公司马迁的那句炜炜大言: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此等壮语,我敢斗胆落在这本似乎分量微薄的小书之上,证诸万兄的人生来路 和笔墨历程,却是千真万确的“其来有自”啊。

 

万歌之诗,乃生命之诗。

 

无须我多言,稍稍熟悉万兄生涯 的友人都会同意我以下的述议:万兄,乃理想之子,革命之子, 侯门之子;同时,又亦商海之子,自由之子和时代之子也!庶民出身却跻身清华京师的贵胄之地,笃信理想投身红潮又敢逆 流而行,曾为侯门牵绊又自主于外,已为商海鲲鹏竟又弃金而去——确实,他塑造了时代,又献祭于时代。所以,万歌诗词此“一家之言”,其洪波浩荡又血气淋漓处,确是可以担得起这“天人”“古今”之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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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来读读这首《珠峰吟》:“聚地上之桀骜兮,成天下之至高。看乱云之飞渡兮,听苍松之劲涛。逆寒穹之朔风 兮,送大鹏之翔翱。唱九歌之国殇兮,叹折翅之英豪。”作为曾执国中民营公司牛耳又成政治狂潮里的中流砥柱的万歌,此诗,既可读作山河壮歌,也可视为诗人的夫子自道。二十世纪,曾是理想主义的世纪。对罗曼蒂克的乌托邦主义的追求, 曾经成为一切反抗社会压迫的个人与群体共同的革命诉求。革命的美丽与残酷,一如“天下至高”的珠峰,曾为一切攀登者仰视的目标,凝聚了所有的雄材健足,却又成为敢于选择者可能或必然的嶒蹬之旅和折翼途程。万歌的人生,从浪漫抒情的少年追求,到青壮年斯巴达式的坚韧叛逆、再到改开年代敢为天下先的逆寒翔翱,再到时代狂潮中的悲沉折翼与随后的执着坚守——时代,个人,豪勇,悲欢,都可以在此诗中见出端倪,引发共鸣,听到回响。实际上,不仅仅是《珠峰吟》,翻开这 本《万歌诗词》,几乎每一章每一页,你都可以读到这样火辣 辣的集时代歌吟与人生慨叹于一炉的火语光言。“吐焰虬龙下九川,熔岩直泻丈三千。苍穹若是塌一角,我学女娲再补天。” (《火瀑布》)“此生奔七复何求,义胆忠魂写九秋。几度清流澄浊世,一双冷眼看封侯。”(《有所思·一》)“石阶步 步高,攀登清清早。新竹千千尺,迎风节节傲。”(《攀登》) 此乃诗语鸣志:女娲补天,忠魂义胆,攀登步高,竹节千尺,何其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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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可谓贯穿《万歌诗词》的一个旋律主调。心牵热土而关山梦断,“不见家乡水,青山也白头。”(《故州》) “茫茫西域外,何处是秦川。”(《月牙泉》)但这乡愁,与千百年来诗词歌咏里的游子乡愁不同,却是别样的——因“许 国”而“去国”、因“报国”却遭“国报”,因之有亲不能奉、 有家归不得的“逆子”乡愁。一如李陵《答苏武书》中所言: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这番难言之 隐,那种隔海望乡思亲念国而无力无助的痛楚,却转换成万歌 诗词中灵思的药引,再创造的动力。那些铭缕的心曲,雕刻的 时光,俱化为一颗颗、一捧捧令人一唱三叹的晶莹珠玑。“家 乡一片云,水墨画缤纷。谱就离骚曲,书成铸鼎文。“(《家 乡云》)“飘零海外归无路,化作巍巍一座山。“(《皮尔斯巨石》)“惟有窗前皓月,能懂我,天下之忧。星空下,痴心梦断,梦断神州。”(《凤凰台上忆吹箫》)“云想衣裳鹤想 家,长空万里采红霞。衷情可托江南鹤,一片乡愁寄海涯。” (《归鹤》)你看,笔底离骚,铜锈鼎文,窗前皓月,心底星 空,俱思忆成山,都化成万歌乡愁的奇特载体,因了隔绝而悲 沉,因其无解而殊异,因捧心之痛而处处血痕淋沥斑驳,令人读之心旌撼动,不甘不忍,又难以息卷。如斯,万歌诗卷,便 创拓出一片辞章的热土,纸上的家山,徜徉其中,仿若故乡再 造而心魂亲炙了。——“沉郁顿挫”。“诗穷而后工”。与其说,万歌诗词的乡愁书写,时令我想到这一类因杜甫而起、古来论诗的最优标杆、最高境界;不如说,万歌诗词,可谓真正 玉成了文学、诗词艺术的那些本质性的特征:探求人性和生命 的可能性,变缺失为拥有,变“隔山隔海”成“感同身受”, 化“遥不可及”为“可触可感”,从而升华我们对自我、对人 性、对宇宙世界的认知。可以想见,这些诗词的写作过程,诗 人是如何将人生痛楚化为生命的歌吟与精神疗愈的愉悦的。也就是王尔德所言:“文学中的最大愉快,就是使不存在的得到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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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意气由来直,男子身梁岂可弯。”(《寒山》)士人风骨,此乃千古士林命题,亦为万歌诗词的另一个中心主题; 更是诗集中最为打动我的部分。可以想象,以万兄与京师侯门 高层的各种牵绊纠葛,多年来他的倦鸟难以归林,更无以亲奉终老的父母,有心人会(或曾)设法为他打通各种关节 , 并举出各种可以用之交易的诱惑与诱饵。万兄的回应,一而贯之, 俱是——No! 以诗言志,三首七律《有所思》,可读出其心曲。 其三曰:“江南丝雨沐春霖,父母堂前报寸心。不做豪门乏走狗,愿为寒树戾天禽。书生老去思归雁,剑客凋零驾鹤云。历尽沧桑无怨悔,高山流水有知音。”笔者曾见识过海外众多名头显赫的漂流人物,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由,为眼前俗利,以自毁尊严作代价而得以在“屋檐下”委曲。对此,万兄一方面以“各有各的难处”宽心大谅,一方面则是卅年坚 守的不苟且、不折腰。哪怕寒暖有虞、两袖清风也绝不移志易 色,只是遵从良知和良心的召唤 , 在采菊东篱和键盘笔耕中, 淡泊鸣世,安享晚年。“看淡风云卷,从容出岱宗。”(《黄 山》)“旭阳时一团火,晚晴时一杯茶。”(《天涯》)每当隔洋瞩望万兄在巴黎乡间“拈花惹草”、种菜摘瓜、从容漫步 的身影,总让我想起古来中西哲人的那些警世之言。孔子曰: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亦如是,颠沛亦如是。”康德曰: “良心,就是我们意识到内心法庭的存在。”庄子曰:“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王阳明临终语曰:“此心光明, 亦复何求?”

 

笔者与万兄,是知友也是诗友。诗者,“史”也;诗者, 亦“私”也。——古来任何传世好诗作,一定都会照影时代又 被时代留踪。同时,这个“照影”与“留踪”,又必得浸透私 己独有的情感观照和表述方式,其最高境界,当然就是“不可无一而难得有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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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熟友言,万兄自青年时代起,就是清华校园内颇知名的一支健笔。在我看来,万兄写诗的慧根, 就在其善将“史”与“私”,在诗作中合一,而呈现既飞扬又蕴藉之态。“避暑山庄烟雨楼,星云暗渡八年秋。风清月冷幽栖地,草碧泉温如意洲。身处凡尘多坎坷,魂飞世外复何求。 知心老友长相忆,梦里桃花涧水流。”(《烟雨楼》)时代回忆与个人寄托,景语与情语合一,全在“风清月冷”与“草碧 泉温”中透现。“人在石桥头,黄昏送远舟。渔歌随晚唱,暮 鼓伴离愁。淡雨濛濛下,轻烟冉冉收。江南伤别夜,一曲暗香流。”(《江南烟雨》) 又是在烟雨凄迷中的望乡之唱,“濛濛”“冉 冉”中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隔海思忆与乡愁。再看此二诗:“大漠黄昏夕照秋,金沙浪起驿途悠。千年跋涉千年梦,万古驼铃万古愁。”(《大漠》)“层林尽染朗朗秋,澄天碧水静静流。流到心头深深处,化作思乡淡淡愁。”(《秋林》)瞧,本来诗词最忌用字重复,但此二诗却刻意以叠字作重拳击出,甚至以叠字贯通全诗,却读来诗思流畅,意境朗阔,毫无违和感。这就真的显出诗人创造的“斗胆”与功力了!万歌之诗,总体意境浩大而用字坦直,可归入“豪放”一格;但落笔行文间, 却又见出诗人的诗思缜密,声口语感的考究,确有“力道”中的“温婉”与“灵思”中的“地气”也!当代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曾言:“灵感在超越了理性的地方,把诗人与世界、人类和宇宙连接在了一起。”感谢万歌诗词,把关山热土与乡思乡愁,沧桑兴亡与星辰大海,和我们对苍茫宇宙与人类命运的深 挚关切,连接在一起了!

 

1/28/2024 晨,结笔于耶鲁澄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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