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反对“过度翻译”?

 

 

 

 

作者 |儒思忧© 法兰西360

 

 

最近几年,愈来愈多的巴黎旅游景点和公共场所出现了中文指示牌,就连卢浮宫各处的标牌也配上了中文译文。这当然是一件可以方便中国游客的好事。

 

可是,每当去卢浮宫看到把“Restaurants”标成“餐饮美食”的时候,心里总觉得有点奇怪和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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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放着简简单单的“餐厅”或“餐馆”不用,一定要用“餐饮美食”呢?

 

法文的“Restaurants”虽然也可包括米其林三星级餐厅,但在一般意义下,尤其是对卢浮宫地下商场那几家只是快餐水平的餐厅,怎么也没有“gastronomie(美食)”或“restaurant gastronomique(美食餐厅)”的含义或“级别”啊!

 

这种不负责任的中文翻译简直就是对不懂法语的中国游客的欺负和戏弄!而且也让赫赫有名的卢浮宫官方蒙受某种耻辱,授人以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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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当下中国社会和中国人浮夸和焦躁心态的必然反射,中文翻译界的这种“过度翻译”或“过度用词”,似乎正在愈演愈烈。

 

比如,把一年一度的“Paris Plages/巴黎海滩”翻译成“巴黎沙滩节”也是一种“过度翻译”,而且它实际上是犯了两个错误。

 

首先是这个“节”从何来?为什么非要在一个并不是“节”的名称里强加一个可能对国人造成许多误解的“节”字?

 

法国人嗜“节”成性,关于各种“节”的词汇系统完整严密,该是“Festival”的时候,决不会用“Fête”,该是“Journée”时候,也绝不会是“Soirée”,是“Réception”的,不会叫“Cocktail”,只是“Apéritif”的,也不敢冒称“Vind’amitié……

 

从中足以见出法国人选词是很精确,也是很讲究某种“名分”的;如同用名人名字给城市道路命名一样,大有某种“该是凯撒的归凯撒”的风范:该给你一条“Boulevard”的,就不会给你“Avenue”,有资格得一条“Rue”的,就不会被发落到一个“Passage”或“Impasse”,能享受“Place”的,就不会降格到“Placette……

 

“Paris Plages”是“赤条条”来的:既无“Festival”,也无“Fête”,连个“Evénement”或“Opération”之类的“遮掩”或“陪衬”都没有!

 

所以,作为译者,在翻译时至少得问一个“为什么”?为何“主事者”如此吝啬,连一个“定性”词都不加?这背后到底有何深意或新意?

 

假如没有把握断定这“新事物”的性质,那么,最诚实的态度是,也让“ParisPlages”“赤裸裸”地呈现在中文中,而不画蛇添足地加一个可能使原文本意受到限制﹑误解﹑曲解的“节”!

 

因为,如众所周知,“节(庆)”在国内不仅早已泛滥成灾,而且也形成了某些特定的人所共知的“所指(dénotation)”与“内涵意义(connotation)”。

 

据说中国每年举办的大小节庆已多达5000多个!而且,各地轰轰烈烈的节庆活动稀奇古怪、五花八门;诸如:粽子节、南瓜节﹑荷花节、小枣节、桂花节、啤酒节、西瓜节、牡丹节、葡萄酒节、豆腐节、大葱节、板栗节、龙舟节、冰雪节、沙雕节、戏水节、裤子节、鱼王节、螃蟹节﹑菜团子节﹑狗尾草节﹑双胞胎节,等等,应有尽有,举凡说得出口的花鸟虫鱼、山水人兽在中国恐怕早都已成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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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初几年“Paris Plages/巴黎海滩”的情景……

 

Paris Plages/巴黎海滩”从一开始便是一项与许多中国的“节庆”逆向而行的行动:第一,不图名,不求“轰动”效应;第二,不仅不谋经济利益,不寻求“吸引投资”,而且一切活动都对公众免费开放;第三,拒绝一切商业化行为:虽然每年耗费近200250万欧元的开支,其中大部分资金由赞助商提供,但是,巴黎市政府从一开始便向赞助商强加了一个在国人看来肯定是不可思议的规矩,即:在长达数公里的“海滩”现场不准出现任何形式的赞助商广告,以确保这一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文化遗产的地段丝毫不受商业广告的污染!

 

除此之外,Paris Plages/巴黎海滩”还体现了一种恐怕国内大多数“节(庆)”组织者都缺少的精神境界,即:为“穷人”们(或曰“弱势群体”)着想:巴黎市的民选官员们一开始就开宗明义毫不含糊地声明:Paris Plages/巴黎海滩”是专为没有外出度假的经济能力的人们所设计的(当然也不排斥“巴黎波波[bobos parisiens]”和包括中国游客在内的观光客光顾喽)!

 

因此,给Paris Plages/巴黎海滩”这样一种全新的都市文化创新行动戴上一顶国人习惯的充满商业和金钱味的“节”的帽子,不能不说是对法文原文概念的一个重大“背叛”。

 

现在再来说说“沙滩”和“海滩”究竟有什么区别?用“沙滩”译“Plages”为什么不妥?

 

“沙滩”替代“海滩”,貌似微不足道,但在事实上则完全抹杀了“Paris Plages”的想象力和创意。

 

“沙滩”与“海滩”虽仅一字之差,但其意境却完全不同:“沙滩”很可能是某个内河或湖泊中使舟船搁浅的死角浅滩,而“海滩”则只与“大海”相关,能唤起人们(尤其是儿童)浩渺而无限的想象。

 

此外,在法国当代社会生活文化中,Plages(海滩)”是一个与“度假”密不可分的词语;“巴黎海滩”的设计者之所以强调“Plages(海滩)”,就是为了达到某种“替代置换”功能(substitution),即:透过“Plages(海滩)”一词,使那些因贫困而从未见过大海的孩子或成人们浮想联翩,即便身躺在巴黎市中心塞纳河边的柏油马路上,心里却仿佛已沉浸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中……

 

“沙滩”的局促﹑狭隘﹑闭塞或堵塞的形象却只能令人因见不到远景而沮丧……

 

由此不难看出,“沙滩节”一说不但不伦不类,有过于“媚俗”和迎合国人“节癖”之嫌,而且在事实上也只会对国人造成误导,使Paris Plages的内涵和精神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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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可能会说,既然Paris Plages/巴黎海滩”每年都有,即便不是个“商业性”的“节”,至少也有“周而复始,循环反复”的 “节气”的意思,况且从“大众传播”角度说,加个“节”可能会更符合国人习惯,便利阅读。

 

如果只站在传播和当下的便利和实用角度,这一说法确实也有它的道理。

 

但如果把翻译这一活动提升到普通语言学﹑人类文化交流乃至哲学高度,对其进行考量的话,便也能发现其中的局限﹑谬误﹑甚至危险。

 

因为,无论在词汇,还是在语法和句式上,汉语都具有极大的容纳和适应能力;历史上许多新概念和词汇的引进都多多少少经历过从“生硬”“别扭”到自然,甚至令人浑然不觉的过程;最近十多年网络给汉语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改变便是汉语这种能力的一个明证。在这一片“亲”“嗨”和“自嗨”之声中,象“环法”﹑“Nuit Blanche/白夜”之类的语句格式和说法在许多国人眼中也早已不再显得特别怪异。

 

至于“大众传播”对语言作“便利”选择,则是一个如若不是警惕,至少也是值得商榷的现象。

 

“大众传播”虽然主宰了当今世界,其影响或“魔力”之大,使谁也逃脱不了它的“魔掌”,包括在西方自由国家的政治领域,民选的总统或政府也往往被那些“传播顾问(Communicant)”所绑架,使得传播成为一种滑稽可笑的“表演(spectacle)”,但其究本质,“大众传播”还是一种与商业文化俱来,并在一定程度上是为商业利益服务的功利性“学问”。

 

如果可以或者一定得把各类学问(学科)象法律的效力等级那样分一个高低之别的话,那么,本人认为,翻译或翻译学的地位一定高于神通广大和影响力无边的“大众传播”;因为翻译涉及哲学意义上的与“他者”的关系,直接关及语言,规范思维,并最终影响人类的行为。

 

在这个意义上,翻译是一件极严谨﹑严格和严肃的事;与绵密的逻辑概念或精密仪器一样,翻译的用词不能为了“便利”而置原文词语意义而不顾,以一味迎合中文接受者的趣味。

 

当巴黎卢浮宫的指示牌上非要把“Restaurants”说成“餐饮美食”时,当有人非得把“Institut des Sciences politiques de Paris”译成“巴黎政治大学”时,当“Ecole polytechnique”被心安理得地译成“巴黎综合理工大学”的时候,许多译者心中的一道语言﹑职业,甚至道德防线已经崩溃,其后果不堪设想!

 

假如,按这种翻译“心态”和逻辑,那么,有一天,可能“某某岛”属于“某某”国中的“某某”也就都变成了无关紧要的概念,成为一个可以任意填充的名词……。而这个,谁愿意,又有谁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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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仔细看这两种文字的会议名称,人们会以为是两个不同的会议呢!……

 

由此可见,翻译的责任其实很重大。有时看来是个很小的细节,但若深究起来,还真可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译者往往会不知不觉地成为“杀手”或杀手的“同谋”,即便被杀死的不一定的活生生的生命,却也是这些活生生的人的新思想﹑新概念和新创造…..

 

因此,我竭力建议推行两大翻译主张:一是人名音译和新概念的“新直译”。

 

先说为什么要对人名作“音译”。

 

人名是有实用交际功用的,尤其是在目前人们出国旅行和活动已成为一种“常态”的情况下,必须考虑到人名的译名能被不懂中文的当事人“听懂”这一语言交际需要。

 

设想一下不懂中文的末代港督Christopher Francis Patten在中国某地医院门诊排队看病。不懂英文的护士用“彭定康”“彭定康”大声喊叫的时候,末代港督一定会坐在那儿纹丝不动,毫无反应,根本不知道人家在喊他的名字,该轮到给他看病了。

 

但如果把他的姓名按音译,译成显然很罗嗦的“克里斯多夫–弗兰西斯帕藤”的话,那么,当护士发出这一系列声音的时候,中国人也许会感到很古怪,但却能提醒在场的末代港督本人,至少使他怀疑有人在喊一个跟他名字声音相近的人,于是,他便可能会警觉,并作出回应。如果他患的是急症的话,这一回应也许就救了他的命!

 

再比如,以前上海有条霞飞路(现在叫“淮海中路”)。路名很漂亮,充满诗意。 许多人可能都不知道,“霞飞”其实是个法国人的名字,是大名鼎鼎的法国元帅Joseph JOFFRE,一战时著名的马恩河战役的指挥者。法国许多城市也有以JOFFRE元帅名字命名的道路;比如巴黎七区就有一个“Place JOFFRE/若佛尔广场”。

 

假如一个中国人,拿着一本纯中文的巴黎指南,问法国人“霞飞广场”在哪儿的话,“霞飞”这一词的声音在法国人的记忆中可能引不起任何有用的联想;但如若用声音还依稀可辨的“若佛尔”向法国人问路的时候,也许,这位中国游客就可以顺利地找到“Place JOFFRE”了……

 

所以,在现代交流社会中,在外国人名翻译方面,应当放弃给洋人硬加远离原文发音的中国姓氏和取中国名的企图,而采用尽可能接近原文声音的音译,而且最好是加注原文,逐渐形成一种对人名﹑地名和特定新概念的“新直译”的译文格式。

 

所谓“新直译”也就是:凡是中文中没有理想的或合适的对应物的时候,一概采用“外文原文/中文译文”或者“外文原文(中文译文)”的格式,例如,对“Paris Plages”可以作这样的“新直译”:“Paris Plages/巴黎海滩”或“Paris Plages(巴黎海滩)”。

 

这种“新直译”格式的好处,首先是有益于传递人们所需的准确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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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通信交流技术的现代化和人员的大规模跨国流动,初通甚至精通“外文”的国人愈来愈多,即便没有系统学过外文的国人也愈来愈对“中外夹杂”的行文方式习以为常;如果说以前翻译和出版外国书籍时可以忽略在专有名词和特定新概念的中文译文后加注外文原文的话,那么,在现代条件下,标注原文的“新直译”应当成为一种新的翻译和出版“标准”。

 

此外,“新直译”格式有助于外文新概念中文译文的逐渐引入和被接受;同时,它也可体现出译者对原作者和读者的某种更为谦逊﹑更为诚实和更为负责的态度。

 

因为,可以肯定的是,尽管最近刮起一阵“取消英语教学”的阴风,但是,外语被“一小撮”学外语专业的人“垄断”的局面早已打破,一个外语成为所有人都得在实际生活中接触和使用的“新洋泾浜时代”正在难以逆转地到来;而在翻译行业中倡导这种“新直译”格式无疑也是促使全民更加频繁地接触外语,习惯于汉语与外语对照表述,并提升外语水平的一个最经济和最有效的手段。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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